家属
文/望 京
家属,大家都明白其意思,殊不知在六七十年代,社会给这个词赋予了另外一层含义。
小时候,父亲当兵当工人常年在外,我和母亲、弟妹在农村生活,村里还有六七家类似的情况,村里人对我们这个群体称为家属。听起来这样的家庭比一般农民家庭要好,因为家里有一个挣钱的人,但实际情况,却在很多方面不如普通农民家庭。
父亲在部队期间,情况还比较好,村里也就我们一两家家属,我和奶奶母亲一起生活,大队给的义务粮、义务柴基本可以保证我们的生活。确实有困难时,母亲去公社说明情况,公社也会对我们给予帮助。比如奶奶病逝,公社给的十五元钱,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到七十年代开始,情况就越来越糟,家属发展到了六七家,这近三十多个人,成了村里的拖累。因为当时农村广种薄收,缴过公购粮后,农民自身粮食就成了问题。天年不好时,许多人家要饿肚子;时不时就有家户断粮;时不时有人出去讨饭。当年农村大的分配政策是,粮食的六成是按人口分,四成按工分分,人口部分不包括红薯、南瓜、洋芋等蔬菜类,也不包括救济粮救济款,不包括少数作物,不包括中秋节的羊肉等。大妹妹是农历九月出生,为了能赶上最后的口粮分配,九岁的我,一大早就去五里路的邻村平整土地大会战指挥部,找到我们村领导,拿上证明打听好路线再去十里外的公社给妹妹上户口,一天就饿着肚子为了撵公社管户口的人。等办妥手续,天已经漆黑,回家时路都黑的难以分辨,可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也不懂得害怕。因为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家里的一切重担都落在贤惠善良,直来直去,任劳任怨的母亲身上。母亲平时脾气不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半路上母亲来接我,但这次一点都没有怪我。细想要不是妹妹的口粮是天大的事,母亲也绝不可能打发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走十几里从未走过的路,办一件大人才能办好的事情。当时,一些村民不理解我们这些家属,思想认识有偏差。个别村民认为我们这些家属没有劳动力,按照他们的话说就是他们白白养活着我们家属。说实话我们得到的口粮就是按照国家分配的指标和村里的实际情况执行的。村里的总账是这样计算:全村一年多少工分产得多少可分配的粮食,算出一个工分值多少粮食,按国家价格换算出一个工分相当于多少钱。每家每户的口粮有工分拿工分抵账,工分抵不完的就按每斤粮食的价格算成钱,兑给工分多的人家,这钱叫“粮钱”。兑粮钱很复杂,都是秋后总账算出来的社员大会上面对面进行,必须现场出粮钱的和得粮钱的达成协议,队里记录在案后,兑现问题上不怎么细管。有现钱的,以往出粮钱表现好一点的,马上被人抢去达成协议,有些家庭困难,几年的粮钱没有清,没有人愿意结对子。那个窘境时代,能把有些家户当家的逼死,让那些个别得粮钱的人骂个倒运,只能坐在墙角,低头无语,旱烟抽个不停,恨不得把烟锅咬的吃了,最后在众人的撮合下,多家得粮钱的家户在其他处顶碰下的余头解决这部分人的问题。有时间遇上村里有威望还负责任的领导,事前做些铺垫,谁家今年结婚儿媳妇急用钱,尽量让这些家户先成交,那些年年出不出粮钱的让户家弟兄叔侄给搂底。现在想,这些出粮钱的农民真的可怜。那时间除了挣工分没有其他出路,这个问题靠自身根本就解决不了,如果不要口粮又没有市场能买到粮食,真能逼死人啊!我们家情况还算可以,母亲早早准备好,从不轻易敢拖这个“阎王钱”。好多次都是得粮钱的家户提前和母亲说好,我去参加会议把条子拿回来就行。按工分分配的那四成粮食,我们一颗没有,因为母亲早上没有办法去劳动,一天正常能挣四分半,一年下来把人差点累死,换算成钱只能压住一少部分口粮。所以出粮钱的家户粮食永远不够吃,为了不饿肚子,这些家庭的大人娃娃,把家里自留地打理的、守护的像命根子一样。有些人在队里不组织夜战时间一晚上捣鼓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在粮食分配问题上,有些不理解的社员耿耿于怀,认为他们白白养活我们,就想方设法刁难我们这些家属。主要刁难我们的就是那“几不给”,他们说这不是粮食。比如说中秋节不给分羊肉,但羊头羊肚子羊肝子村里没办法分配,就不管大小,统一定个价,照顾给我们这些家属。我弟弟不知道有多少次不去上学,抓住羊角不放,杀羊的社员一般都是年龄大点的人,好说歹说让这些不懂事的家属孩子放开手,最后把血淋淋的羊头递给,笑呵呵的补上一句“咋把你老子的这嘚脑拿去”,这些人也尽量想办法给没有来的家属留一份羊下水。有时杀羊太少,什么也抢不到,人家吃肉,我们连汤也喝不上,你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个别人刁难那就花样百出,让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人想都想不到。首先是从母亲的那四分半工分开始做文章,母亲和其他妇女一样,村里定任务,一个月必须完成二十四个工,剩下的几天磨面、赶集干家务时间根本不够用,所以每天都得起早贪黑挤时间,往往天亮了母亲还没有睡觉,纺线织布或给我们缝衣服做鞋,要不赶天亮就给自留地担送两趟土粪或打点红薯叶子回来喂猪,之后才进入一天的正常劳作,担水做饭喂鸡打扫卫生,周末早上还要给在外上学的我做干粮。每天大致九点去生产队劳动整整一天,中午别人休息,母亲还要回来给弟弟或妹妹喂奶喂饭,赶紧返回工地,有剩余时间还得砍几把柴,就在这种累死累活的情况下,有个小头目还要整人。你到工地早,人家迟迟不开始劳动,有时间看见你快到跟前了人家一声开始,你差几步就说你迟到了,人家想扣几分就扣几分,因为这母亲没有少吵过,吵也没有用,有时间就把一天的分全扣了,其他人即使看不惯,也是敢怒不敢言。有一次,有个小人物又刁难母亲,连他的老婆都认为做的太绝了,出面干涉,但人家还是坚持扣掉母亲一天的工分,倔强的母亲只能不停的劳动。
第二种办法就在具体分配上了。按正常分配的顺序我们这些家属都在最后,可分粮的人不是固定的,有些人很会整人,你去得早,他正常进行,你得等到最后,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更糟糕的是轮到我们了,没有东西分了;我们要是去的迟了,人家说今天倒着分,头几家就是我们这些家属,全给你倒地上;更糟糕的还在后面,母亲摘一下午豆角、南瓜没有我们的一点,母亲帮人家分完东西担着空空的笼子回家。有一年萝卜大丰收,母亲拔了一下午萝卜,分的时间没有我们的,这母亲可能早就习惯了。萝卜大丰收,不好的都没人要了,一个愣头青村民把一个萝卜用镢头砍成两半,一半扔了,一半甩给母亲。这样作践人是不是太过分了,母亲连哭带骂,扑上去撕打,被众人拉开。激起了民愤,在一片指责声中母亲挽回了自己的尊严。大家还把最好的萝卜塞满了母亲的口袋。他把我们理解成类似现在的吃空饷了,但那有本质的不同。吃空饷是不劳而获,我们是不劳出钱而获,这能一样吗?大多数时间是我去分粮食,不知道急哭过多少次,母亲从来不说,可她的心在滴血。现在我们这些家属也不和这些村里人计较,只要他们现在有什么要帮忙的事情我们从不慢待。
村里人大多数是好的。我们修建窑洞,大队领导把父母最理想的宅基地批给我们,要一些社员帮忙,他们从来没有难为过,村里领导也及时给这些社员准假。让我们家最早解决了自己家里住不下的问题。
父亲刚开始外地那几年,逢年过节,或平时吃点好饭时,盘子正上方常多放一付碗筷。这是奶奶的规矩,意思是让我们吃好饭时间,一定要记得远在西藏工作的父亲。奶奶一生苦命,三十出头守寡,拉扯大父辈三人,积劳成疾,五十四岁时的遗照像七八十岁的老人。加上奶奶担心父亲在外地工作回不来,病情越来越严重。父亲去西藏三年以后回来看望奶奶,返回时不久奶奶就去世,父亲第二年才知道,没有给奶奶养老送终是父亲一辈子的遗憾。父亲这次回来看奶奶,正逢文革开始,路上走了三个多月,走到铜川两派武斗交通瘫痪,就步行回老家延川,回来脚肿的不能下地。返回时绕山西走的,不知道绕了多少路才回到西藏。后来在陕西地质队工作,一年最多回来一次,假期27天,路上除外家里待不了几天。
家属的孩子,要早早承担起与他年龄不相当的家务, 要不母亲一个人很难地支撑这个家庭。我们兄妹四人,我最大。村里哪个山上有什么草,哪个沟里长什么柴至今我清清楚楚。有一次,和村里几个人开玩笑打赌,我没有说错一处。上小学时间,我可以说是半工半读,没有柴,必须请假砍柴,总不能让全家人生吃。猪没有草,也必须请假打猪草,猪一顿不吃,叫的烦死人。一年到头,猪肉吃不上一口,但三年给公家两个猪的任务必须完成。由于没有多余的粮食蔬菜喂猪,每次交任务猪上不了二百斤,这样也就拿不到买个猪头的票。为了这个猪头票,我不留余力的打猪草,为了这个猪头票我和母亲不知道压了多少次猪脊背,估计能验上几等。一、二、三等的价格差别很大,所以交了猪后,村里人见了,首先问的就是验的几等。食品公司一个验猪的,一次一个公社验收几百头猪,权力大的,让多少农村孩子立志长大了当个“验猪官”。
每户家属的情况也不相同,那些父亲在县城工作的家庭要好很多。他们父亲周末能回家干活,买盐打碱家里人不用专门进城,孩子教育远比我们好,基本都能转学到城里学校上学。其中一大部分把全家转为城镇户口离开了农村,甚至有的给子女早早安排工作。母亲常说我们这样的家庭,城里的误了,乡里的也误了,要不是触及心灵,一字不识的母亲能总结的这么到位吗。但我们也有些好处,一是父亲工资高,总体比大多数农民家庭好,能买些其它物资;二是父亲在外工作,也算是见了世面的人,总能听到不同的人文故事,鼓励我们读书走出农村,鼓励我在一二年级就给母亲读信给父亲写信,要求我们大的给小的辅导作业,暑假办补课班,亲戚家、家族里的许多孩子受益匪浅。
父亲在西藏工作的时间,一封信最快来回得三个月,刚转业时一封信最快来回得二十天。现在父亲早已习惯了手机,经常感慨这是个好时代,如果当年能这么方便,给奶奶多报几次平安,奶奶可能也走不了那么早;如果当年这么方便,我考上学不会到学校父亲才知道;如果当年这么方便,母亲家里遇再大的困难不会无依无靠无人做主。现在母亲老了,喜欢分享她的故事,有些故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从来没有人打断过她,说到心酸时还会哭上
老娘呀,您就讲吧!这是您对当年家属这个词最权威的解释。
现在,当年意义上的家属不复存在,家属的孩子也早已成家立业,但这段刻骨铭心的生活影响了我们几代人。不屈的意志,乐观的态度,顽强拼搏的精神,坚持感恩的品质早已渗入家属后人的血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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